老孙大学毕业以后,留在本校教书,没别的嗜好,只爱跳舞。年轻时刚跳出些味道来,就逢上了三年困难时期,后来跳舞就不时兴了。到了“文革当中,只有“忠字舞可跳,老孙虽虔诚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,但到底不如交谊舞那般捉对儿厮杀来得有情致,因此常生出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遗憾。
“文革之后,舞风复炽,老孙跳舞的热情也像那坚冰下的良种,忽遇艳阳春风,一发茂盛得不可收拾。他教的是政治经济学,教得熟了,既不用备课,又不用布置作业———反正也没几个学生认真听讲,因此便比旁人更多出些闲暇。这些富余的功夫,都被他用来在舞场上驰骋。那时外面的舞场还不多见,大家都只在自己的单位里插空儿拉开桌椅,按响一台四喇叭的收录机,就算是有了施展拳脚的地方。不论是大礼堂、教室,还是学生宿舍,只要传出音乐声,老孙都不请自至,进去就跳,而且专拣那些漂亮的女同学跳。
可惜的是,毕竟不再翩翩年少,那一脑袋染过的头发,梢上乌黑,中间焦黄,根部雪白,如野火烧之未尽的塞上秋草,在一片雪原之上耸出一蓬枯茎。原本伟岸的身躯,曾如纯种良马一样,令人望之神旺,如今被大量的脂肪重新塑造过之后,竟成了一头使人望而生厌的河马。再加上浑身浓烈的老单身汉气息,口臭脚臭及汗臭,百味杂陈,往往令女同学们避之如瘟疫,厌恶之情形于颜色。然而乐曲一响,老孙便忘乎所以,拉来就跳,使她们无可逃避。
于是,老孙博得一个浑号,曰“舞棍。有人考证这浑号的出处,女同学们回答说:既然有所谓的赌棍、淫棍、党棍,那么也该有舞棍;以老孙对跳舞无以伦比的热情,简单地称之为“舞迷是太委屈他了。
老孙并不在乎这些恶谥,依然故我,乐在其中,终于引起了公愤。中文系有个班级的女同学决定以毒攻毒,专门为老孙举行一场舞会。她们发现,老孙跳快三步时,只会朝一个方向即逆时针方向旋转,因此她们找来三盘圆舞曲集锦录音带,其它磁带一概不用,并且约定:全班女同学每人邀他跳一次,不得间断,不得临阵脱逃,谁要是临阵退缩,叫她将来嫁个老孙那样的丈夫云云。班上的男生自然积极配合,其他班上的女生听说之后,也有不少人来当志愿军。
老孙欣然赴会。
舞曲响起来,老孙兴奋得满脸通红。被人主动邀请参加舞会,似乎还是头一次;女同学们如此热情,在他来说更是前所未有的事。当他把这个班上有名的“班花揽到臂弯里时,就如喝了三杯好酒那样,陶陶然,醺醺然,简直不知此夕何夕了。
其实,老孙的舞技还是相当不错的,他如穿花之蝶一样,满场飞旋,将浓烈的体臭洒向每一个角落。可是,一盘磁带还没放完,他已是天旋地转,脚步踉跄。第二盘磁带响起时,又是圆舞曲,他心中有些明白了,但已是骑虎难下,只得继续飞旋,脸色由红变紫,由紫变黄,脚下虚浮,汗下如雨。第二盘磁带刚停,老孙歪歪斜斜地夺门而出,还未及跑远,随着“哇的一声巨响,便扶墙大呕起来,直吐得上气不接下气。舞场中的人听到之后,拍手大笑,以为是大获全胜了。
但是,片刻之后,老孙又回来了。他脸色苍白,却一嘴角的刚毅;步履迟缓,却透着十二分的坚定,一步一步走到录音机旁,按下了放音键。《杜鹃圆舞曲》欢快而激动人心的旋律响彻全场。老孙来到“班花面前,再次躬身相请。“班花愕然片刻,随即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,随他走到场心。
二人翩翩起舞,沿着逆时针方向旋转,越转越快。那女生的裙子高高飘起,似乎成了一朵彩云,老孙肥壮的身躯在彩云的烘托下,竟然也显出了几分优雅与崇高,全然不是平日那副令人厌憎的模样。
其余的人全都默默地肃立在一旁,一曲终了,众人愣了一下,响起了热诚的掌声。老孙喃喃地说了声“谢谢,便缓缓倒在地上,头发、衣衫浸透了热汗和冷汗,几个男同学七手八脚地将他搀了回去。
从此,老孙不再跳舞,也不再染发。当时在场的全体同学一致同意,免除老孙“舞棍的恶号,而代之以“舞痴。老孙听说之后淡然一笑,表示首肯,神情落寞得有如一个百战归来的老将。